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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白丁:《图像学研究》的一些理论来源(上)

范白丁 维特鲁威美术史小组 2021-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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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白丁:《19世纪末的艺术科学》第一章



按:我们已经连续推介与潘诺夫斯基相关的文章,但还未直接讨论潘氏最著名的《图像学研究》。本期文章追溯了此书的一些理论来源,分为三章。第一章主要简述了潘氏的一篇早期文章,这篇文章是后来《图像学研究》导论的基础;第二章论述潘氏与海德格尔的关系;第三章则探讨曼海姆对潘氏的影响。

我们将此文分为上、中、下三部分推送,分别对应原文的一、二、三章。




《图像学研究》的一些理论来源

范白丁  



文章摘要:


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研究》(Studies in Iconology)长久以来被当作艺术史研究中图像学方法的纲领,也被认为是他的代表作。人们印象中总认为这是他1939年在美国发表的研究成果,但实际上他有关图像学的想法早在汉堡时便初具雏形。本文则围绕他1931年的重要理论著作《论造型艺术品的描述和内容阐释的问题》,试图揭示出他图像学研究范式中的某些理论来源,特别是他对图像学第三层次含义最初的理解以及图像学解释三层次这一理论框架的出处。通过比对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被视为潘诺夫斯基原创的思想观念同其他学者之间所具有的直接或间接的联系,以及为《图像学研究》导论中难以理解的概念勾勒出其萌发时的面貌,以便更清晰地把握潘诺夫斯基的思想发展脉络。


潘诺夫斯基靠《图像学研究》这本书在英美艺术史圈扬名立万,也奠定了自己一代宗师的地位。许多不了解瓦尔堡的人都是因为潘诺夫斯基的这本著作认识到艺术史研究中有一种叫图像学的方法,而书中那篇著名的导论似乎已经被当作图像学方法的宣言。在导论中,他提出了一种针对图像的三层次阐释法,但这一看似清晰的框架实则是潘诺夫斯基经过了长期思想铺垫而最后呈现的解决方案。《图像学研究》首版于1939年,那时潘诺夫斯基已移民美国,但其图像学方法的形成却早在八年前他身处德国时就有迹可循。

Abstract:


Erwin Panofsky’s Studies in Iconology – arguably his magnum opus – has long been considered a foundational work on iconology as an art historical method. The book has often been perceived as a scholarly work published in America in 1939, whereas the formative Hamburg years when Panofsky’s idea on iconology took shape was constantly neglected. This paper focuses on an important theoretical essay written by Panofsky in 1931, entitled Zum Problem der Beschreibung und Inhaltsdeutung von Werken der bildenden Kunst (On the Problem of Describing and Interpreting Works of the Visual Arts). It seeks to uncover some of the theoretical sources of Panofskian iconology, especially his initial conception of the third level of meaning and the theoretical framework of the three levels of interpretation in iconological method. Through a lateral analysis, we could discern both direct and indirect connections between what has been seen as Panofsky’s original concepts and writings by other contemporary scholars. This will in turn help to delineate the theoretical contour of the genesis of several obscure concepts in the introduction to Studies in Iconology, so as to better grasp Panofsky’s own intellectual development.


Studies in Iconology established Panofksy’s reputation as the grand maitre of Anglophonic art history. Those who know little of Aby Warburg would have encountered the art historical method of iconology in the works of Panofsky, with the celebrated introduction to Studies in Iconology as its methodological manifesto. In the introduction, Panofsky proposed a system of three-level interpretation centered upon the study of images. The seemingly clear cut framework, however, was in fact a final solution reached through an enduring process of intellectual gestation. Although Studies in Iconology was first published in 1939, when Panofsky had already emigrated to America, the formative roots of his iconological method were to be found eight years ago in prewar Germany.


01

1931年5月20日,潘诺夫斯基 (Erwin Panofsky) 在康德学会 (Kantgesellschaft) 的基尔 (Kiel) 分部做了一次讲座,1932年以“论造型艺术品的描述和内容阐释的问题”(Zum problem der Beschreibung und Inhaltsdeutung von Werken der bildenden Kunst) 为题发表在《逻各斯》(Logos)上。 尽管这篇文章潘诺夫斯基用德语撰写,但英语世界的读者对此文却并不会感到陌生,因为其中所表达的主要理念在后来的《图像学研究》中反复出现,潘诺夫斯基本人也曾表明《描述和内容》是他的“理论文章”。有的学者甚至认为这篇文章在潘诺夫斯基所有为人熟知的作品中具有核心地位。


如果说1930年出版的《岔路口的赫拉克勒斯和晚期艺术中其他古代图像材料》(Hercules am Scheidewege und andere antike Bildstoff in der neueren Kunst)(图1)是潘诺夫斯基在运用图像学方法上一次明确实践的话,那么《描述和内容》一文则一般被认为是《图像学研究》导论的基础。潘诺夫斯基在《图像学研究》中写道:“导论由两部分综合而成,一部分是1932年发表的关于方法论的论文修改稿,另一部分是与萨克斯尔 (Fritz Saxl) 博士合作于翌年发表的有关中世纪美术的古典神话学研究论文。” 这里所说与萨克斯尔合作的论文是1933年刊登在《大都会博物馆研究》上的《中世纪艺术中的古典神话学》。 到后来《视觉艺术的含义》(Meaning in the Visual Arts) 出版时,潘诺夫斯基将导论的题目改为“图像志与图像学:文艺复兴艺术研究导论”(Iconography and Iconology: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Renaissance Art),并做了适当修改,1962年《图像学研究》再版时,他又改动了几个词。然而这一系列的扩展和修订都以最初的《描述和内容》为起点;从许多方面来看,此文都算得上是潘诺夫斯基对艺术理论和艺术史的最终声明,也可以说是他对自己早期理论和历史著作的总结。他把自己的著作连同艺术史与更为广阔的知识环境连接起来,比如狄尔泰的“历史理性批判”、胡塞尔的现象学、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本体论、流派众多的新康德主义,特别是卡西尔的“象征形式”。

图1  《岔路口的赫拉克勒斯和晚期艺术中其他古代图像材料》里的一幅插图


文章的主题正如其标题所指,是研究对于艺术品的描述与对艺术品的解释如何联系的问题,其中心观点为描述和解释不可避免地在艺术史分析的所有层面中相互缠绕。潘诺夫斯基以古罗马作家卢奇安(Λουκιανὸς ὁ Σαμοσατεύς,约125-180年)的一段文字开头,卢奇安试着对宙克西斯(Zεῦξις,约公元前5世纪)《人头马家族》(Zentaurenfamilie) 一画做出描述,可是他却底气不足,因为宙克西斯所属的年代同他自己生活的年代相差七个世纪,这就使得宙克西斯作品所倚赖的再现传统难以被把握,更无法做出有力的描述。 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而不仅仅发生于在方法论上缺乏自觉的时代。潘诺夫斯基关心的主要问题是如今人们怎样找到一个能够观察往昔艺术的有说服力的观看点,这一观看点不能仅仅基于现在人们的兴趣和自我理解。 他认为研究关于描述的问题需要意识到图画再现的传统是变化的,我们需要具有这样一种历史感,并且要能够运用这种历史感解决问题;此外,还要能够认识和理解被描绘的特定艺术品,这种历史感和对艺术品的理解相互依存,也是解决描述问题的关键。潘诺夫斯基用奥托手稿来举例, 他在《图像学研究》导论中使用过类似的例子。 如果我们不事先将这幅图像归类于奥托时期的福音书彩绘手稿,我们就没法判断画中场景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是被整体升高了还是仅仅站立着。因此即使是猜测性地对一幅作品进行直白的描述也需要一定的历史感。由此,潘诺夫斯基也提出了一个悖论:“如果一个人描述一件在时代和类型上都较为陌生的艺术品时,他应当首先将这件作品置于风格史中,这样它才有可能对其进行描述。”[10]


潘诺夫斯基还认为如果想将对于事物如何被描绘而作形式上的描述与对于被描绘的对象而作的描述区别开来,这在时间上不大可能,原因是诸如对象的色彩或者阴影这种“形式品质”通常会决定对象的类型。不过潘诺夫斯基也指出任何形式描述都应该包含对被描绘对象的确认,这样才能谈论岩石、树木、天空或者人物。有人或许会用色彩、形状和线条来描述一幅画而根本不用任何名词来指称画中的物体,或者用打格子的方法来指代画中的区域而避免谈论画中的客观物体,这种做法当然是自找麻烦,同样麻烦但确有可能的做法还有一种对客体的描述,这些客体被以这样一种方式再现:在此方式中用形式品质提供的信息来进行描述,但这样所作出的描述会显得依旧含糊不明。潘诺夫斯基声称由于形式描述默认了一种确认所绘客体的解释,因此图像志上的确认则要以对我们文化遗产的熟悉(或者对图画意象题材传统来源具有一定的知识储备)为前提。在承认了对客体的描述、确认、解释与艺术品中主题内容之间的复杂关联之后,潘诺夫斯基假设在某一基本层面上,面对绝大多数的基督教或者神话作品,任何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能够确认出所画为何物,区分其各种形式属性以及辨认主题。 潘诺夫斯基急于区分图画的客观含义(Gegenstandssinn,也有题材、物品之意)——也就是被描绘对象的内容,和表现含义 (Ausdruckssinn)——被描绘人物的情感。这两类含义通过日常的普通观察就能被揭示出来,并且用日常的语言就能说得清楚,不过这两者都和更高一层的含义——意义含义 (Bedeutungssinn) 又有所区别。[12]


随后,潘诺夫斯基提出了“类型知识”(Typenlehre) 的概念,它是与风格史和再现模式对应的。一种“类型”被看作是一个在传统(即文本)层面上具有特定含义的客体。关于类型的知识为我们提供某一再现的内容,不过潘诺夫斯基通过例证说明它同样有利于我们辨识绘画中的客体。 他以弗朗切斯科 · 马费 (Francesco Maffei, 1605-1660) 的一幅绘画为例(对于《图像学研究》的读者来说,这个例子是再熟悉不过了)说明当文献知识或者说依靠原典无法做出正确判断时,就要求助于风格史来进行判断,即通过探究类型的历史,修正并控制我们从文献中获得的知识。 画中的女子左手持一柄利剑,右手端着一只托盘,盘中是一颗男性头颅,这里的女人、剑、头颅、托盘就是潘诺夫斯基所说的对被描绘的客体描述,而非对形式上的描述。根据《圣经》中记载的莎乐美 (Salome) 和施洗者圣约翰 (St. John the Baptist) 的故事,被砍下的头颅用托盘呈现给莎乐美确实符合画中的景象,然而却无法解释莎乐美手中的剑。然而在《次经》(Deuterocanon) 的“犹滴传” 中却有女子犹滴 (Judith) 夜入敌营,灌醉何乐弗尼 (Holohfernes) 并趁其睡熟时取其首级装入袋中的记载,不过《次经》中的文本说的是“袋”而非“托盘”,也与画面有些许出入。这种属相 (attribute) 上的混乱,成为了正确解释的障碍。于是潘诺夫斯基将图画与两个被再现的故事进行比较,选择了与图画有更多共同点的解释,并且因为没有“持剑莎乐美”的类型,只有“持盘犹滴”的类型,所以他认为马费的这幅画与后面一种类型有更深的关联。 类型的传统有其自身的历史,在确定一件作品的时间和地区时通常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不过也有像温迪 · 韦格纳 (Wendy Wegener) 这样的学者认为除了此功能之外,潘诺夫斯基的类型学手段缺乏内在的艺术史趣味。



(请看本期余下部分)


潘诺夫斯基,《论造型艺术品的描述和内容阐释的问题》,载于《逻各斯》(Erwin Panofsky,“Zum problem der Beschreibung und Inhaltsdeutung von Werken der bildenden Kunst”, Logos XXl (1932),第103-119页。以下简称《描述和内容》。

大卫 · 萨摩斯,《作为人文学科的视觉艺术中的含义》,收录于Irving Lavin编辑的《视觉艺术的含义:一些外部观点/ 欧文 · 潘诺夫斯基百年纪念1892-1968》[David Summers, “Meaning in the Visual Arts as Humanistic Discipline”, Meaning in the Visual Arts: Views from the Outside.. A Centennial Commenoration of Erwin Panofsky (1892-1968), Olden Lane, Princeton, New Jersey: The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 1995, p. 9]。

[美] 欧文 · 潘诺夫斯基,《图像学研究: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人文主题》,戚印平、范景中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5月第1版,序言第1页。

潘诺夫斯基和萨克斯尔,《中世纪艺术中的古典神话学》,载于《大都会博物馆研究》[“Classical Mythology in Medieval Art”, Metropolitan Museum Studies, 4, 2 (1933), pp. 228-280]。这篇文章是潘诺夫斯基在为普林斯顿大学美术系师生所作的首次讲座的基础上扩展而来,他还感谢了汉堡大学艺术史系的同学们对这篇研究的帮助以及玛格丽特 · 巴尔 (Margaret Barr, 1901-1987) 太太对文章英语措辞的修饰。

大卫 · 萨摩斯,《作为人文学科的视觉艺术中的含义》,引前书,第10 页。

潘诺夫斯基,《论造型艺术品的描述和内容阐释的问题》,载Hariolf Oberer和Egon Verheyen编辑的《艺术科学基本问题论文集》(“Zum problem der Beschreibung und Inhaltsdeutung von Werken der bildenden Kunst”, Aufsätze zu Grundf ragen der Kunstwissenschaft, Berlin: Verlag Bruno Hessling, 1964),第85页。

阿利斯特 · 内尔,《潘诺夫斯基、卡西尔以及作为象征形式的透视》(Allister Neher, Panofsky, Cassirer, and Perspective as Symbolic Form, A Thesis in The Humanitites Doctoral program, presented in Partial Fulfillment of the Requirements for the Degree of Doctor of Philosophy at Concordia University, 2000),第264页。

潘诺夫斯基,《论造型艺术品的描述和内容阐释的问题》,引前书,第88页。

参见潘诺夫斯基,《图像学研究: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人文主题》(Erwin Panofksy, Studies in Iconology: Humanistic Themes in the Art of the Renaissance, Oxford: Westview Press, 1972, p. 10)。

潘诺夫斯基,《论造型艺术品的描述和内容阐释的问题》,引前书,第88页。

温迪·韦格纳,《潘诺夫斯基论艺术与艺术史》,收录在Renate L. Colella、Meredith J. Gill、Lawrence A. Jenkens 以及Petra Lamers编辑的《罗马草地:里夏德 · 克劳特海默尔诞辰100周年》(Wendy Wegener, “Panofsky on Art and Art History”, Pratum Romanum: Richard Krautheimer zum 100. Geburtstag, Wiesbaden: Dr. Ludwig Reichert Verlag, 1997),第358页。

潘诺夫斯基,《论造型艺术品的描述和内容阐释的问题》,引前书,第89页。

潘诺夫斯基,《论造型艺术品的描述和内容阐释的问题》,引前书,第89-90页。

在《图像学研究》中潘诺夫斯基是这样表述的:“假如我们完全依靠原典,就会茫然失措。但幸运的是,我们可以通过探究不同的历史条件中艺术家表现对象和事件的不同方式,即通过探究风格的历史来修正和控制我们的实际经验,同样,我们也可以通过探究不同历史条件中艺术家使用物体和事件表现特定主题和概念的不同方式,即通过探究类型的历史,修正并控制我们从文献中获得的知识。”[美]欧文 · 潘诺夫斯基:《图像学研究: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人文主题》,戚印平、范景中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5月第1版,序言第10页。

“‘犹滴传’描写的是犹太民族被敌军围困,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刻所发生的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犹滴是寡妇,她虔信宗教,恪守摩西律法。犹滴依靠上帝的帮助,杀死了何乐弗尼,戏剧性地挽救了民族的危亡。” 《圣经后典》,张久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8月第1版,第37页。

潘诺夫斯基,《论造型艺术品的描述和内容阐释的问题》,引前书,第90页。

温迪 · 韦格纳,《潘诺夫斯基论艺术与艺术史》,引前书,第360页。




(感谢OCAT北京研究中心对本文的授权)

本文原载于《世界3:开放的图像学》,

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

2017年4月第1版,第150-1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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